小时候，最怕的事情就是跟我母亲回老家。

外公一家原本在煤城铜川居住，文革开始后，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赶回了河南洛阳孟津县的乡下老家。外公不愿让快成年的大女儿（我母亲）回乡下，当时正好赶上建筑公司招工，匆忙之中就让她参加工作留在了铜川，那一年我母亲只有十七岁，被迫和家人分开了，河南老家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成了她此生最大的牵挂。从那以后到现在的五十几年间，从孤身一人到拖儿带女，母亲一直奔波在铜川到孟津这条回家的路上。

小时候觉得跟着母亲回老家是件特别艰苦的事。一大早从铜川坐火车五个小时到西安，在火车站候车室等上一天，晚上九点多钟才能坐上去往洛阳的火车，火车上颠簸一夜天亮到洛阳，在洛阳火车站等下午的火车坐到邙山站，下车后还要沿铁路往回走几公里才能到达外公家的村子，整整两天时间都奔波在路上。母亲回老家都是赶在过年前后，给老家带的东西五花八门，带的最多的是粮食，多半袋面或者大半袋米，她说赶上春天闹饥荒的时候家里就能贴补上。记得外公病重的那一年，无法来邙山站接我们，母亲拖着行李，背着沉重的粮食，带着我和弟弟沿着铁路走着回家。长长的铁路望不到头，我背着年幼的弟弟走在硌脚的枕木和石块上，走着走着实在走不动了，母亲便让我和弟弟在铁道边等着，她背着东西先往前走出一段路，把粮食和行李放在前面铁道边，再返回头来背上弟弟拉着我。我们娘三个一直走啊走啊，怎么也看不到外公家那个村头，北方冬天的农村寒冷又萧瑟，天黑了还没走到家。

外公去世的那个冬天格外寒冷，房檐上挂着长长的冰凌子，母亲心疼外婆屋里冷清，她带着长长的几节烟筒回家，想让外婆生个炉子取暖。记得一年我姨过生日，我们带了一盒生日蛋糕回去，包装蛋糕的纸板上面扣着一圈透明的软塑料盒子，那个时候我已经上了初中，拿蛋糕的重要任务交给了我，我一路小心翼翼地一手提着包装带子，一手托着蛋糕盒子，终于看到村口一激动加快了脚步，结果盒子翻了，五颜六色的奶油沾到了塑料包装上，当时生日蛋糕是个稀罕东西，虽然母亲没有责备，但这个事还是让我懊恼了很久。

八十年代末公路交通发达了，铜川到西安开通了长途公交车，很快又有了直通洛阳的火车和长途汽车。老家的亲戚们都解决了温饱问题，再也不用背着沉重的粮食回去了。我们的行李轻了好多，大部分是家里和邻居淘汰的衣服，带回去给老家亲戚们穿。我们从铜川坐火车到洛阳，再坐汽车到县城，姨夫或者舅舅开着拖拉机来接我们，一天就能回到老家。

2015年的秋天，我买了辆越野车，第一次开车带母亲回老家。早上出发一路高速畅通无阻，中午就回到了孟津。回老家前为带礼物的事很发愁，大家生活水平都提高了，镇子上超市的商品琳琅满目，跟城里的没什么差别，家家都没什么稀罕东西。表弟家的孩子们穿得很时尚，别说旧衣服，买新的孩子们都不一定能看上。我犹豫很久，最后带了些苹果、核桃等土特产回去。村子里统一规划的楼房排列整齐，干净平坦的柏油路面，家家户户绿树成荫。表弟请我们在洛阳最大的饭店吃水席，饭后参观他刚落成的二层小楼，院子里秋色正好，火红的柿子、红彤彤的石榴挂满了枝头。姨和舅舅忙着给我们摘柿子、摘石榴、剥花生，争先恐后往车后备箱放自家产的东西，都想让我把最新鲜的农产品带回家。

最近几年母亲开始独自回老家，她嫌弃我们自驾太慢了，西安坐高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洛阳，表弟开车来接她，最多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家。有次我和女儿聊天时说起了小时候背粮食回老家的往事，女儿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说这么远背吃的回去干啥呀？没吃的为啥不在老家的超市买呢？几十年的斗转星移沧桑巨变，孩子们哪里能想象到呢？我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小时候那条天黑也走不到家的铁路和母亲背着粮食蹒跚的背影，各种感慨都涌上了心头。

母亲这几十年回家的路，从青春年少走到了满头白发，不变的是中国人回家过年的坚韧执着和浓厚的血脉亲情。这条回家的路何尝不是祖国几十年深刻变化的缩影呢？

母亲已经念叨几次想回老家养老，说老家山清水秀，蓝天白云，吃的菜和水果都比城里新鲜。我说那您可要好好保养、好好锻炼身体长命百岁，更好的日子还在等着咱们哪。